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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7月19日 星期六

「愛在波蘭戰火時」之後—朱立熙

酷熱的七月天,一週之內接連遭到三場屠殺事件的衝擊,那股灼熱與憤怒的情緒,竟像烈火般持續在我心底延燒,久久不能止息。
——10日晚間,以南韓「光州518民主抗爭」事件為主題的電影「華麗的假期」,在「228教師研習營」放映給學員觀看之後,讓人熱淚盈眶;男主角被亂槍打死之前,聲嘶力竭地吶喊:「我不是暴徒,你們政府軍才是暴徒!」
——13日,在家一口氣讀完「十字架上的校長」(2000年1月文經社出版),這是流亡澎湖的八千名山東中學生遭到強制編兵,引發「713白色恐怖事件」,受難的校長張敏之夫人王培五的回憶錄。讀完全書,讓我對國民黨政權的冷血與無恥,深惡痛絕;這一天,受難家屬在澎湖海邊舉行五十九週年祭,並決定立碑紀念,但台北馬政府無人聞問。
——15日下午,看完即將在8月15日上映的電影「愛在波蘭戰火時」(Katyn)的試映會之後,一股無以名狀的歷史荒謬感,讓人在熱浪中幾乎要窒息。波蘭與台灣,戰時與戰後,時空環境雖不一樣,但歷史沈冤相似,轉型卻不正義也如出一轍。
一週之間的心情起伏,讓才剛開始的暑假,過得既火熱又悲情。
光州的屠殺,是全斗煥這個武夫為了個人的權力慾,暴力鎮壓民主市民的抗爭。新軍部勢力血淋淋的屠殺,在15年之後立即換來「現世報」,兩名前總統站上審判台被處以重刑,還給光州人歷史的正義。光州這個民主聖地,成為舉世「清算過去」最徹底、最成功的象徵。
澎湖的屠殺,則是野蠻草莽的國民黨軍頭,對讀書人的蠻橫壓制,羅織罪名並濫殺無辜。陳誠高壓控制的台灣地區,為了防範共產黨滲透,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人。在那個荒謬的年代,人命如螻蟻。713事件兩天之後,陳誠宣布全台戒嚴,在長達38年的高壓恐怖統治之下,以匪諜與叛亂罪名被殺的外省人與台灣人數,更多過於228大屠殺。但是,國民黨與軍方迄今不僅沒有一句道歉,更讓馬英九賺得一場場悲情政治秀的演出機會。
波蘭的卡亭森林屠殺萬人塚,則是被周邊強權輪番蹂躪的弱國,人民在戰火下的夢魘。戰後更因意識型態的對抗,讓真相與人性被歪曲,沈冤無由洗雪。
觀賞波蘭電影「愛在波蘭戰火時」這一天(7月15日),台北的官場正好在紀念解嚴二十一週年並追思「白色恐怖」受難者,馬先生繼續作他的秀,台下的受難家屬則大罵他「作秀最會」,並怒吼要國民黨把黨產拿出來賠償。馬英九代表政府致歉,並承諾「會維護一個保障人權、維護法治的社會,讓冤案、假案、錯案永遠永遠不要在我們的土地上發生。」然後,他就在安全人員的簇擁之下,匆匆提前離開會場。
這樣的宣示,就像他幫人證婚時一貫愛講的一段空話(太太永遠不會錯,有錯一定是先生的錯……)一樣毫無意義,也毫無誠意。因為他的空話,根本沒有落實的可能。否則,他不致於不敢面對白色恐怖受難家屬而提早落跑。這就是最典型「馬氏謊言」的具體展現:因為心虛而說謊,也因為說謊而心虛,所以,走為上策。
如果馬英九當天是認真地許下承諾,我只想問他一句話:「How?」請告訴我,你準備怎麼落實?怎麼做「才能維護一個保障人權、維護法治的社會,讓冤案、假案、錯案永遠永遠不要在我們的土地上發生」?
蹂躪人權、大量屠殺無辜,是人間至慘的悲劇。要撫平傷痛,杜絕悲劇重演,絕不是像婚禮上的「耍嘴皮」證婚詞,隨便信口開河,或是當「順口溜」說來取悅賓客而已,更不是競選的633支票,選後馬上可以跳票。保障人權、鞏固法治、深化民主,那是要以實際行動去落實,而且,是不容打折的。
大家應該還記得,不過十二天之前(7月3日),行政院研考會才撤回「國家人權紀念館組織法草案」,研考會主委的說詞是,總統府不需要這樣的機構使組織臃腫,人權是要落實在人民的日常生活裡。馬政府以這套說詞來唬爛,根本毫無說服力,更坐實他們本然就是反人權,也沒有誠意想要落實人權保障。
前後不過兩週之間的作為,就可以看出馬英九的國民黨政府,骨子裡就是「反人權」、「無自省」、並且「死賴皮」的劣質稟性。而且,從1945年接收台灣迄今,一以貫之,毫無改變;這也是所謂博大精深的「中國醬缸文化」在台灣落實的極致。
統治者的優越感與加害者的心虛,交相錯雜的矛盾心理,讓國民黨從來不敢面對自己齷齪與骯髒的過去。它只會一再灌輸給人民:不要回頭看,要向前看。它自己不敢面對,也強迫人民要忘記。否則,就是「報復」,就是「分裂族群」。
「忘記過去,就是背叛自己」,這是國民黨當局從來不敢說出來的話。韓國人則把喬治‧桑塔雅納(George Santayana)的話時時掛在嘴邊,「未能記取歷史教訓之人,必受重蹈覆轍之苦。」
國民黨既然要人民向前看,馬英九如果真正有誠意「維護一個保障人權的社會」的話,請立即設置「國家人權委員會」或「真相和解委員會」,許台灣人民一個有人權保障、可以向前看的未來。否則,他在7月15日的承諾,大家就當做是他作秀時耍嘴皮子的話,當耳邊風聽聽也就好了。
再回頭來看「澎湖713屠殺案」與「卡亭森林大屠殺」,我們可以發現有著有很多相似的歷史背景與戰時環境,甚至屠夫的本性,都無分東方與西方,也不論共產陣營或反共集團。說得更白一些,史達林的蘇聯共產獨裁,與蔣介石的中國右翼反共獨裁,反人性的本質是一模一樣的。
卡亭大屠殺發生在1940年春天,當時的波蘭被納粹德國與蘇聯共黨東西分割佔領,波蘭人遭到希特勒法西斯主義統治,以及史達林的共產主義鐵蹄蹂躪之際;台灣則被日本殖民統治,軍國主義者把台灣當做南侵基地全力建設之時。台灣跟波蘭一樣,都處於被「軸心國」軍事動員的狀態。沒有自己、也沒有自主的能力。
終戰之後,台灣跟波蘭又同樣淪入不由自主的命運。一個被強權移交給國民黨政權,一個則成為共產蘇聯的附庸。於是,卡亭森林大屠殺的罪行在蘇聯老大哥的壓力下,被扭曲也嫁禍給納粹德國。台灣則成為文化與文明衝突的煉獄,被接收不到兩年,爆發228大屠殺,再過兩年,又發生澎湖713屠殺,前者震懾了台灣人,後者則為了震懾外省人。
戰時的法西斯主義與軍國主義,使波蘭與台灣都無法擺脫戰禍的凌遲;在戰後的國際冷戰時代,波蘭受盡共產主義的荼毒,台灣則飽嚐反共主義與戒嚴體制的殘害。
在「主義高過於國家」、「主權高過於人權」的時代,生命與人性尊嚴,完全被軍閥或獨裁者視為無物。波蘭共產黨政權要人民「簽字切結」蘇聯共產老大哥絕不會犯下卡亭屠殺的罪行,「因為那種泯滅人性的大屠殺只有納粹政權幹得出來。」多麼醜陋又卑鄙的栽贓啊!
然後,台灣的反共獨裁政權也不遑多讓。228大屠殺與澎湖713屠殺之後,國民黨同樣不認錯,並且靠著戒嚴體制強迫人民噤聲,四十年都不准哭出聲音,不准要求調查真相,不准要求恢復受難者的名譽。他們努力湮滅證據,還對受難家屬上下其手,分化與離間、高壓與懷柔並濟,於是有人自甘於認賊作父,受難者家屬反而可以成為國民黨這個加害者的黨主席,真可謂曠世奇觀。
在光州與濟州遇到的韓國朋友,聽到台灣人這種「被殖民性格」的懦弱時,無不瞠目結舌,然後,他們才慢慢地吐出:「你們台灣人怎麼會這麼沒有格啊?我們光州人絕不會去當全斗煥政權的官員而成為殺人魔的鷹犬呀!」
台灣的國民黨與波蘭的共產黨,在面對自力與他力造成的屠殺悲劇,竟然脫罪與栽贓的手法都是那麼雷同。所以,早年黨外人士就譏笑國共兩黨是一丘之貉,也像是孿生兄弟,並不是沒有道理。今天,歷史事實更證明了,國民黨的惡質稟性,跟史達林的蘇共也無分軒輊,因為他們同樣具有「列寧式革命政黨」的根性。
台灣的228大屠殺與白色恐怖事件,直到解嚴之後才開始追究真相與平反冤屈;同樣地,波蘭的卡亭大屠殺也到1989年共產政權垮台之後,才開始揭露真相。但是解體後的俄羅斯當局,仍不願承認與面對這段罪行。
台灣的屠殺悲劇,是從日治時代過渡到野蠻中國的過程中發生,無數台灣的菁英遭到謀殺剷除,為「中國化」的統治以及鞏固獨裁政權而鋪路。波蘭的卡亭屠殺,則是在德蘇分割統治下,被異族蘇聯蓄意清洗種族菁英,以免「蘇維埃化」在波蘭遭到阻礙。
台灣與波蘭的國情儘管不同,但統治者為了「主義」(意識型態)與「政權」(權力)而屠殺,並利用戰爭的亂局濫肆蹂躪人權,犯下滔天罪行,無論如何是逃不過歷史正義的裁判的。
如同波蘭在台記者沈漢娜所說,「歷史告訴我們,只有找出原兇,歷史傷痕才能撫平。」波蘭卡亭屠殺如此,台灣的228與白色恐怖何嘗不是如此!「愛在波蘭戰火時」的導演華依達本人就是卡亭大屠殺的受難家屬,他也說:「解決政治與社會問題的最佳治療方法,就是將歷史事實展現,並誠實地陳述出來。」
波蘭與韓國同時在2007年推出歷史控訴的電影。「愛在波蘭戰火時」這部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波蘭電影,是關心轉型正義的台灣人這個暑假不可錯過的好片;但可惜的是,以光州事件為主題的「華麗的假期」(南韓有史以來最賣座的電影,超過「鐵達尼號」),卻因為片商興趣不大,台灣觀眾恐怕沒有眼福了。
當歐亞國家不約而同地藉由史實電影教育人民轉型正義的重要性之際,台灣官方與民間卻仍麻木不仁。在此,我想給馬先生一個良心的建議,國民黨既然要求台灣人「向前看」,那麼就學學韓國與波蘭,也看看人家如何落實轉型正義,「向光州看」、「向卡亭看」吧!只有國民黨政權鼓起勇氣面對自己的過去(與兩蔣的罪愆徹底切割),並展現誠意建構保障人權的法律與機制,台灣這塊土地上才不會再發生大屠殺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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